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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扎的彩虹(1)

时间:2020-03-02    浏览:1104次


 


隐忍山林十四载,不忘夙世诸胜愿,

一朝雨露乘风降,菩提花开自心间

 

青海省互助县巴扎藏族乡,居住着这样一群藏族人,

他们是英雄部落的后裔,

南哲才让正是在这样一块土地上成长起来的,

我们的故事只有从八十年代某一天开始讲起,

因为那样一个改革开放初期,党和政府对宗教政策的落实,

让藏区人民的生活重新回归信仰的天堂,

一切都仿佛顺理成章地明朗起来……

 

 

01│

 

相传唐朝时期,藏王松赞干布发兵攻打东藏,硝烟弥漫,战马嘶吼。松赞干布骁勇善战,策马带兵驰骋在东藏大地上,转而南向青海、甘肃,一鼓作气逼近西安。

古都西安的夏天,气候异常干燥和炎热,在高原上土生土长的士兵们驻扎在西安半个月后,就因为不适应太过炎热的气候,导致其中很多人不但中暑,而且有的还出了满身疹子。战场上,士兵们各个英雄好汉,但是在老天爷的威慑下,他们却无能为力。如果再坚持下去,可能就要不战而败,无奈之下,松赞干布果断作出决定,率兵退回到青海安多地区安营扎寨。

藏王松赞干布和唐太宗李世民的队伍之间的战斗使得双方都感到两败俱伤。这边松赞干布和重臣商议,决定派使者向唐太宗提出联姻,这样彼此成为一家人,边疆的问题就会迎刃而解了。于是,松赞干布派特使前往唐太宗处谈判,提出要求希望两边交好,李世民能够将女儿嫁给松赞干布。

听到特使提出的要求之后,李世民禁不住犹豫起来,他认为藏族是落后野蛮民族,如果把女儿嫁过去就可能要遭罪。这时,他的内阁为他出主意:“陛下何不找一个人代替公主呢?这样不是两全其美吗?”然而,唐太宗思忖再三,最终将宗氏之女封为文成公主嫁给了松赞干布。

因此,藏王松赞干布自然心生欢喜,下令藏军退守回自己的势力范围之内,在安多华锐地区安营扎寨,长期驻扎下来。当时在安多的每个山沟里都有藏军驻扎,为了能够稳定军心,将军们都带着眷属、奴隶等来到此地,并以此地为家,平时他们种地打猎,一旦有了战况,无论男人女人都要上战场,就像现在的民兵一样,可谓是“全民皆兵”,形成了初具规模的部落。当有战况的时候,村民们一旦听到白海螺吹响,就会跨上战马,戴上战刀,冲锋陷阵,勇敢地征战在战场上……也正是因此,安多地区出现了很多骁勇善战的英雄,这就是“华锐英雄部落”的由来,直到元朝忽必烈征战到青海湖、西藏和云南,华锐英雄部落才逐渐衰败进而消失了……

文成公主进藏给这一方水土带来了和平,同时,她不但带来了先进的耕作等技术,而且也把佛教带到了藏地,并在这块土地上生根、发芽、开花、结果。而安多这个历史上的英雄部落不但养育了这样一个英雄的民族,而且也出现很多得道的藏密修行成就者。

古战场的号角早已经停息,轮回却依旧生生不息,巍峨的祁连山脉仿佛一位不生不死的圣者,见证了那样一段又一段的历史。斗转星移,这里的天空依旧那么湛蓝,那天空中的朵朵白云依旧洁白如玉。祁连山依旧庄严中显露出英俊而尊贵的仪态,如莲花生大士手持金刚杵,站在这雪域高原之巅,以慈悲的目光关注着相续轮回的众生……

青青草地,成群牛羊,蓝天白云下唱着牧歌的原住民,数千年生生不灭繁衍生息在这块土地上,如今这里是一个汉、藏、土族等多民族聚居地,这一方与天最接近的地方,在人们的心里,也是距离天堂最近的地方,大自然造就了这里的人们豪放淳朴善良的性格。虽然这里除了青稞小麦再没有更丰富的自然食物,但是,千百年来,承蒙佛的智慧之光,人们的内心里却是富足的,那透着特有高原红的藏民的脸庞,那有着蓝天一样通透的目光,纯真和丰富,慈祥和朴实完美统一在人们的精神世界里。茫茫草原,牛羊成群,牧歌缭绕,当雨后的彩虹跨越山谷的时候,看到这天人合一的和谐与快乐,就会明白这里素有“彩虹之乡”美誉的更深一层的含义了。

 

1980年的一天,初阳照常升起,夕阳照样落幕。静谧的山野里,鸟儿的歌唱清丽婉转,溪水浅吟低唱,明澈见底,和往常相比,这是一个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一天。然而,南哲才让的心情就如雨后的彩虹一般灿烂而清新靓丽!他背着书包一路哼着山歌,欢快地行走在山间小径上,鸟儿也似乎懂得那山歌中的欢喜,啁啾应和着鸣唱……

一路上,年少的南哲才让迈着轻快的步子,思绪也迅速地回转,他想起白天自己和几个同学偷偷地溜出学校跑去甘禅寺的情景,嘴角不免露出一丝得意的、美滋滋的笑容。早在记事开始,他经常听到人们背后如做贼般提到佛菩萨,提到大活佛,尤其是完康拉卡家族供养“丹麻佛爷”的故事,但是他却从来没有见到过活佛,也从来没有去过寺院,可是幼小的南哲才让就对这些传说充满着向往和期待,活佛就如传说中的“神仙”,寺院就如一隅永远无法触及的“仙界”,对于他而言简直就是梦中的期盼一般。不想这次他终于如愿以偿了!那情景如梦如幻地在他的脑海里不断地浮现……

当走进殿堂的那一刻,南哲才让的内心无比激动,他看到了威严的佛像和佛塔,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儿时经常逃学在山上捏的泥人和建筑真的如阿妈所说的就是这些佛像和佛塔啊!也正是这一天,在甘禅寺,他见到了寺院的师父们请来的大活佛,而且竟然幸运地接受了灌顶,这可以说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出家喇嘛。

在灌顶仪式上,南哲才让兴奋而喜悦地看到在本尊的坛城中,色彩绚丽的咒幔悬挂在大帐里,大活佛法相威仪,身穿袈裟,肩披大氅,坐在法座之上诵持经咒,手里拿着盛满甘露水的宝瓶、晶莹的水晶以及金刚铃杵……对于南哲才让来说,这次灌顶仪式在他的心里可谓既新奇,又殊胜。

,他第一次听到了“菩提心”字样,终于懂得了为了利乐一切众生是每个大乘佛弟子的心愿,不能只是为了自己的理想,还要发大愿望救度一切有他和信众一样,盘坐在大帐之下,低眉半闭着双眼,跟随着大活佛念诵发心皈依诵词,上师用手取出宝瓶里盛装着的那象征着甘露的水滴,倾洒在低头祈请的藏民头上,这表示获得了五方佛的加持,宛若得到佛的清净智慧雨露洗涤:“皈依金刚上师,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

南哲才让跟随着上师大声诵读皈依偈颂情众生。

少年南哲才让内心异常振奋和激动,他对着一切仪轨可以说既是陌生的又有些似曾相识的模糊印记,他也不懂得为什么自己感觉内心透着的那般暖心的亲切。小小的他,心里仿佛揣了只小兔子,扑腾乱跳,自此,他更加坚信,他的一生并非是父母期待的初中毕业去县城读高中,然后读大学,工作,结婚,生子,光宗耀祖,为巴扎•完康卡拉家族传宗接代,按部就班、周而复始地轮回于红尘之中……

当他沐浴在甘禅寺大殿上那些威严的佛像微微开启的双目所流露的慈爱安详的目光里,仿佛前世的记忆之门瞬间洞开,令他有一种隔世的穿越感。恍惚间在大殿上,他身着红色僧袍,偏袒右肩,在讲经说法……刚一愣神之际,被一阵悦耳的法铃之声唤回现实,才清楚地看见那是大活佛正在进行法事。

虽然之前他偶尔提及自己的未来必定要出家,但是没有人听,更没有人信,因为大家认为他从来都没有见到过僧人,一直在父母膝下备受呵护,怎么会冒出这样离谱的想法,也没太在意。很多时候,

南哲才让就这样一路走一路沉浸在参加甘禅寺灌顶法事的欢喜里,不知不觉就走近了冒着炊烟的家门口……

“阿妈,阿妈!”南哲才让兴致勃勃地几乎破门而入,不停地喊着阿妈。

听到儿子的喊叫,夏尔楚慈爱地嗔道:“南哲,怎么这么开心激动,你好险把门撞破噢!”

夏尔楚的身影被笼罩在了从灶台里冒出的白色的蒸汽里,一瞬间让人感到如仙人下凡一般美丽。

南哲才让愣了愣神,红扑扑的脸上一副兴致盎然的神情,气喘吁吁地对夏尔楚说:“阿妈,我不想读书了!”

夏尔楚正在往炉灶里添柴禾,突然听到小儿子这么说,戛然停住了手里的活计,疑惑地望着他,问:“南哲,今天怎么了?别胡说,你不学习,难道放一辈子羊不成?”

“我不会放羊的,我想出家当喇嘛!”南哲才让执拗地,脸上一副如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表情。

听到儿子和夏尔楚的对话,文贤尚掀开门帘从屋子里走出来,满脸严肃地说:“南哲,不许胡思乱想!你不读书干什么?我们完康家就数你最聪明,是块读书的好材料,你还出家!这过去的十几年里,出家人和寺院多灾多难,大家都看在眼里,就连提半个佛的字眼儿还都得偷偷摸摸地,我不许你有这样的想法,你给我好好读书,将来考大学!给我们完康拉卡家族争光!”

南哲才让一向敬畏父母,尤其在严厉的父亲面前,所以,当文贤尚这样决断地否定,他就没有再坚持争论,但是,他却在心里暗自思忖:“我一定会当喇嘛的,谁也阻挡不了我!”他坚信自己前世就是喇嘛,而且这一世就是为了要对佛学做点什么而来的。虽然南哲才让只有十几岁,但是他很清楚自己的一生并非是父母所期待的那样,如果仅仅是上学念书按照父母的计划走,他就根本没有机会出家当喇嘛了,特别是接触那些世俗杂事之后,他想出家的愿望就更难实现了。

自从在甘禅寺灌顶以后,没过几天,南哲才让就做了一个梦:那是一座云雾缭绕的高山,山上松林挺立,蜿蜒的盘山路如同九曲回肠,寂静的山林里鸟儿欢快地鸣唱,轻风徐来,裹挟着芳草的清香……只见依山而建一座不大的寺院,主佛殿的大殿上矗立着佛像,几乎每个精雕细琢的细节都历历在目,寺院院内还有侧殿,几座佛塔在寺院旁的山坡上,梦里有几个穿红黄袈裟的喇嘛,梦里的他也穿着袈裟,袒露着右臂,手里还拿着水晶佛珠,跟那些喇嘛们在一起,大堂上香火缭绕,诵经之声绕梁不断……那梦境竟然清晰得如身临其境一般……

 

 

02│

 

南哲才让穿着红色僧袍双跏趺坐在大殿佛像前,佛眼慈爱的目光仿佛在凝视着他,他不由地诵念起经咒,念的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越念越觉得内心升起一种前所未有的喜悦……

此时的南哲才让仿佛穿越回那天,有种如梦如幻的感觉,又仿佛置身其中……他内心的欢喜无以言表。

这时突然他听到有人大声喊他:“南哲才让!”

原来,老师看到南哲才让正手托着下巴在那里闭眼傻笑,就大声喊他的名字。

“是,师父!”还没有彻底清醒过来的南哲才让被喊声惊醒,才发觉原来刚才自己听着听着课睡着了,还做了一个那么美的梦。他顾不得多想,立即站起身,双手合十,躬身回答,仿佛一个小喇嘛一样毕恭毕敬。

他这一举动不免引起孩子们哄堂大笑,南哲才让的意识这才回到现实。老师也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容,嗔道:“南哲才让,上课不注意听讲,你这是在做美梦吗?”

南哲才让尴尬地摸着头,干嘎巴嘴无言以对。

“师父、师父地叫着,还双手合十,你把我当出家的喇嘛堪布啦?”老师竟然也被他逗得收不住笑容了。

孩子们又是一阵肆无忌惮地哄堂大笑。

南哲才让想起刚刚梦幻般的神游,竟然是那次受灌顶后回来做的梦。最近,他完全如痴如醉,多次和阿爸文贤尚与阿妈夏尔楚争取出家,却毫无结果。所以,每一天他都魂不守舍地,着了魔一般想着出家的事。

这学期的期末考试卷子发下来了,除了美术课满分,语文和数学都没有及格,他手拿着发下来的卷子,看着那红色的数字,反过来倒过去地掂量着,不知道如何向阿爸阿妈交代。所以,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他磨磨蹭蹭,步履不再轻松,竟然感觉平时走的那条蜿蜒漫长的山路怎么变得那么短,转眼,家就在眼前了……

南哲才让轻手轻脚地溜进家门,想回避正在忙碌的夏尔楚,刚走到里屋门口,就听见夏尔楚的声音:“南哲!”

南哲才让前脚刚迈进门坎,听到夏尔楚的喊声,无可奈何地伸出舌头做了个鬼脸,收回迈出去的脚,转过身来,眼神躲躲闪闪地不敢直视夏尔楚。

“你鬼鬼祟祟地做什么?”夏尔楚疑惑地望着他。

“嘿嘿!没什么。”南哲才让表情不自然地谄笑着说,他的笑在夏尔楚的眼里怎么看怎么有鬼。

“说吧,有什么事啊?”夏尔楚那双大眼睛流露出怜爱与慈祥,问道,“是不是考试没考好啊?”

“哎呀!阿妈啊,您大神啊!您怎么知道啊!”夏尔楚被儿子的话逗得噗呲笑出了声,嗔爱地说:“就你那点儿小心眼儿,还不是‘石板上的泥鳅’,一眼就看穿!”

夏尔楚接过南哲才让递过的卷子,看到了那红色的分数,轻叹一声,说:“阿妈不是和你说了吗,无论你将来做什么,没有文化知识做基础也是不会做好的!”

夏尔楚拉过小儿子,耐心地对他说:“南哲,你这么想出家,你知道出家的意义吗?出家是怎么回事吗?”

小南哲眨着那双清澈乌黑的大眼睛,默默地望着夏尔楚,静候着下文。

“出家就是放下家庭生活,加入僧侣之中修行,然后才能利益众生,就是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也就是皈依三宝。皈依三宝之后,就成为三宝弟子了,就要做广利众生的善业。”夏尔楚顿了顿,接着说,“佛法博大精深,仅仅是《大藏经》全套经书就数百册,你不好好读书,将来连经书都看不懂,你怎么学佛,怎么修行,又怎么广利众生呢?”

小南哲才让听了似懂非懂,他目不转睛地凝神谛听着夏尔楚的话,也觉得夏尔楚说得有道理。

夏尔楚接着说:“你如果想出家,就安心坚持读书,起码你要认字,将来能够读懂经书。”

夏尔楚并没有因为南哲才让考试不及格教训他,但是晚上,文贤尚回到家里知道了儿子的事,就不由得教训了他一番。他不以为然地和夏尔楚说:“这孩子现在还小,出家也不过是一种好奇心罢了,如果真的去了,新鲜劲儿过了还不得跑回家啊!”

“我不会跑回家的。”在一旁的小南哲一直竖着耳朵关注着夏尔楚和文贤尚的交谈,听了文贤尚的断言,他第一次倔强地插嘴道。

夏尔楚没有作声,只是目送着掉头跑出门去的小南哲倔强的背影,内心说不出是怎样的感受,她本身就是一位笃信佛法的女子,更明白出家意味着什么,见小儿子能有如此善根,自然心生欢喜。她对小南哲的爱可以说似乎超越了对其他孩子的爱,但是,俗世的情感如果和弘法利生相比,孰轻孰重,在她内心中确是有一杆秤。

实际上,后来南哲才让回忆起当初阿妈夏尔楚的话才真正明白了那背后的含义,也就是无论做什么事情都需要有一个文化基础,何况弘扬佛法这样一个神圣的事业呢!

晚上,万籁俱寂,高原的夜晚静寂得出奇,甚至连轻微的呼吸都显得刺耳。此刻,虽然南哲才让躺在炕上,但是心却无法安稳,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仿佛看到自己大学毕业了,有了工作,每天早上忙忙碌碌地赶时间上班,与客户应酬周旋,随后,他有了自己的家,每天在琐碎中度过,再后来有了孩子……他越想心里越紧张,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他要出家的心情之迫切,似乎第二天就是人生末日一般。小小的他就就看透了红尘,觉得这难得的人身如果沉迷在红尘琐碎中简直就是暴殄生命!如果一旦卷入世俗就很难摆脱,所以,他想应该从小就入佛门,这样想着于辗转反侧中才艰难地慢慢睡去了……

 

 

03│

 

高原的天空蓝得很不真实,那大片大片的厚厚的云层,忽而密布,忽而变成一朵一朵,如羊儿散落其上,忽而又黑压压地显得气势汹汹,远方的天际一道闪电无声无息地划破天空,雷声隐隐传来。天空的变化莫测,雨来得急,去得也快,而经常是“东边日出西边雨”,也就时常会看见美丽的彩虹,甚至出现霓虹双彩……这情景令背着书包走在上学路上的南哲才让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昨天晚上南哲才让辗转难眠,犹如穿越了时空,似乎看到了父母期望的自己的那个未来,他暗自想着自己的命运,或者是按照父母的规划,或者是听从内心的召唤,而他内心所系的人生应该与父母的规划大相径庭的。但他坚信自己的生命之意义并不是在红尘。当同龄孩子还在混沌贪玩的年纪,看似瘦弱的小南哲才让却在思考着另外一个层面的问题。

当清瘦的老师走进课堂时,刚刚还交头接耳顽皮散漫的孩子们一下子鸦雀无声了。老师顺手将那本素日如影随形的缺页的发黄的破旧的四角号码字典放在讲台上,清了清嗓子,目视着台下的孩子们,说:“同学们好!”

“老师好!”十几个孩子扯着嗓子拖着长声喊着,似乎嗓门不高无以表达问候之心一般。

“好,今天给大家讲新课文。”说着,老师翻开课本,读起来:“头上飞过吉祥的哈达……”

“老师,老师,什么是哈达?”还没等老师读完课文,就有个孩子毫无顾忌地举手抢着问问题。

“……”老师愣了愣神,随口回答:“就是乌鸦的意思。”

“哦。”小孩子似懂非懂,满腹狐疑地皱着眉头慢慢坐下,心里有些半信半疑,因为虽然他不知哈达是什么,但是他心里纠结:“这哈达和乌鸦怎么会是一个意思呢?”

不过,后来南哲才让才了解到,乌鸦在藏区原始宗教中被认为是神鸟,特别是藏地苯教,认为乌鸦是神的使者,是代神传达旨意的。在古代,乌鸦的羽毛被用来插在官员的帽子上,作为官阶的标志。藏族有鸟卜的文化,根据乌鸦所处的位置判断吉凶。当一个人在旅途中时,如果走过乌鸦栖息的地方,乌鸦在背后叫,预示办事顺利;在右前方叫,则预示旅途平安;在正前方叫,则表示有危险;如果在头顶叫,预示危险尽在眉睫。如果硬要把“乌鸦”和“哈达”联系起来,那未免依旧有些牵强附会,不过,这两样东西也都是和宗教信仰相关联。

这件事过去多少年之后,长大后的南哲才让回忆起来当时的情景依旧忍俊不禁,他有时候回忆起那段小学生涯打趣道:“无论如何也无法把哈达和乌鸦联系在一起。”实际上,过后想一想,老师或许感觉这个问题讲起来很复杂,就顺口敷衍孩子们也未可知。

这堂课在少年南哲才让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老师的说法煞有介事,学生听得一头雾水,因为,藏地无见识的小学生们也好糊弄,所以倒也没人深究这样的结论。

接下来,老师开始带他们学习语文新课文,首先就是教生字。老师在黑板上写上生字,然后教孩子们逐个字读,这些藏地的孩子们从上学起就开始学习汉语了,而村上的小学学习环境和师资力量如此,老师是当地的藏民,学历只有小学三年级,有很多字他也不认识,就只好依赖字典。

“这个字我昨晚查了,但是没有查到,所以今天就暂时放下,等以后我查到了再教大家吧。”老师指着黑板上的“信赖”二字的“赖”字对孩子们说,孩子们也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教学,鸦雀无声没有人提出任何异议。所以,老师在读课文的时候,直接略过“赖”字,听起来显得很是别扭。

这也的确很难为老师,教学生如此认真,却也是屡犯错误,竟然把“千里迢迢”读成了“千里昭昭”,不过,如同白纸的孩子们,却毫无知情地拖着长音儿一本正经地大声读起来:“千里昭昭——”

此刻,南哲才让并没有跟着老师读,他望着黑板上那些方块字开始发呆,心想:“我以后如果去了寺院,那里用的大多是藏文,看看我面前这些方块字吧,可能等毕业了,我不但方块字没学好,就连藏文都不会了。”这样想着,不免长叹一声:

“哎!”

“南哲才让,你又在做什么梦呢?”听到老师在点他的名字,以为老师在提问他,他立即站起来,大声去读黑板上的字:

“千里……”,不过,这个“迢迢”他并不认识,又没有认真听讲,自然就卡壳呆站在那里了。

孩子们轰然爆发出一阵笑声,弄得南哲才让本来就红扑扑的小脸儿显得更红了。

“南哲才让,你是怎么了?上课总是溜号?”老师问。

“我,我……”南哲才让嘴巴支吾,说不出话。

“好啦,你坐吧。记着上课要认真听讲。”老师也没有再苦口婆心的教导什么,只是示意他坐下,然后接着讲课。

因为学校教学要求老师讲汉语普通话,尤其越是高等学府越是提倡汉语教学,没有更多的机会深入学习藏语。南哲才让就这样又继续坚持读了一个学期,初中没毕业就决定放弃学业,一心想着出家为僧。

执着倔强的南哲才让经过多次和父母交涉,文贤尚也拗不过,失望地赌气不管了,而夏尔楚却始终是沉默不语,虽然夏尔楚没说支持他出家为僧,但是她似乎并没有太多反对意见。

休息日这天,夏尔楚忙完家务活,其他孩子们也不知各自去哪里玩了。屋内只有小南哲在那里画着什么。夏尔楚走过去,那纸上赫然出现了一座佛塔,夏尔楚内心登时翻腾起来,想:“这孩子的确是非同一般的。”内心里不由自主地暗涌着一股暖流。

她坐在炕沿儿上,对小南哲说:“南哲啊,看你是真的如此善根深厚,阿妈教你莲花生大士心咒吧。”

“阿妈,莲花生大士是谁呀?”小南哲瞪大眼睛疑问,”什么是心咒?”

夏尔楚告诉小南哲:“莲花生大士八世纪后半期把佛教密宗传入西藏,他是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和释迦牟尼佛三密化身……”

于是,每一天,夏尔楚都要把她从寺院喇嘛和信众那里听来的关于莲花生大士的传说讲给南哲才让听,这让少年南哲才让对莲花生大士有了一系列的认知,贯穿起来形成了一个完整的传说:

 

在古印度,有一个名叫奥金的小国,有位富有而慈悲的国王名叫印第菩提,他为了子民的福祉,不但将自己的财富,甚至自己的双目都慷慨地布施。当他的独子不幸去世后,他感到十分悲痛;而祸不单行,国家又遭逢连年旱灾和饥荒,其时国库空虚,人民只有吃那些未成熟的稻析花卉为生。国王除了倾囊布施外,更向神圣的佛陀祷告。

观音菩萨在极乐世界看见此种情景,便恳请阿弥陀佛救度此等众生。阿弥陀佛的舌头立时射出一道红光往丹那湖中的一莲花,莲花立时绽开,从弥陀心中再射出一直立金刚杵内有一个施(HRI)字,立于莲花上,在彩虹光芒中化为一个八岁小童端坐于莲花上,四周绕着空行母。如是,由最具慈悲的佛心所化生之莲花生大士,便降临这世间救度众生。印度菩提国王当时非常颓丧,于绝望的边缘他决定冒险前往深海,向海龙王祈求一颗愿望宝石,几经艰苦,他终于成功地到达龙宫,海龙王送了他很多宝石,阿述他女神更赠他一颗夺目的“愿望宝石”。

国王小心翼翼地端着这吉祥宝石,用布包起来,放进怀里。归途中,他许了一个善愿,一剎那间,他瞎了的左眼便重见光明。当国王经过丹那湖的时候,看见一道五色彩虹高悬天际,更见一巨莲上端坐着一个散发金光的小孩,他还以为自己在造梦,便问那小孩究竟是何人,来自何处。

小孩答道:“我无父无母,是阿弥陀佛和观音菩萨的化身,我的使命是来普渡众生、弘扬金刚乘教义的。”国王听后,视力完全恢复,他很高兴地封他为“太子”及王位继承人,取名为莲花生。此后,奥金国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莲花生长大后,印第菩提国王为他迎娶漂亮的善普那公主为妻,并封他为国王,称为贝玛嘉波(Padma Gyalpo),更把那颗愿望宝石送了给他,并对他说:“它可实现你任何愿望。”但王子拒绝说:“我所见到的都是愿望宝石。”于是,他请父王张开手,随即出现另一颗

“愿望宝石”。

莲花生大士拥有世间的权力和物质受用,但他了解世间的虚妄和烦恼,更欲放弃王位离众,便对父王说:“世间生命短暂,轮回不息,生离死别是不可避免的,我等应精进修行,以求解脱。”不久,莲花生大士被指控杀死一位大臣的妻子及其儿子而负罪,被判流放他乡,从而得离开皇宫,开始过着瑜珈士的生活。

莲花生大士在印度八个著名墓地专心一意的修行,其中在菩提伽耶附近的檀香木坟场,大士以尸体为座,进入甚深三摩地。修行五年当中,空行母常来为他灌顶及说法,大士以祭品为食,裹尸布为衣,在每处墓地他都跟随忿怒本尊和大成就者修法,同时,更超越空间到各处寻求深奥的教义。经过不断精进修持,他终于克服了所有逆境,而得诸成就,取名为忿怒金刚。

 

就这样,每一天小南哲才让放学之后都是怀着迫切的心情一路跑着奔回家,夏尔楚讲的故事深深地吸引着他,夏尔楚教授他念诵莲花生大士心咒,虽然他不理解那些咒语的真正意义,但是,小南哲用心地记住了七句祈祷文和莲花生大士心咒。每一天,他都在内心默默地念诵,说不出的欢喜。夏尔楚此刻无疑成为了南哲才让的启蒙恩师。她内心清楚,小儿子生来就不属于这个小家的,他是属于众生的,这个秘密在她内心深深扎根,只有她明白南哲才让这样的与众不同的表现。

实际上,由于历史渊源,按藏族的习俗,家里出了僧人应该是件好事。俗话说:“一人得道,九祖起升。”大凡如此,家里出了转世活佛,哪怕是出家喇嘛,一定是家里有了行善积德之人,也因此会得到人们普遍的敬仰,简直是一件值得荣耀的大好事。但是,因为十年文革“破四旧”,寺院被拆,佛像被砸,甚至有的活佛都被逼还俗结婚了……在中国的大地上,佛法遭遇了史无前例的灭顶之灾,虽然从世俗角度讲,这次运动是很不如理如法的,但是按佛理而言,这也是佛家的一大劫难,也是因果所导致,所以,接受业因果报才是一种对佛法的正念。如今,终于迎来了佛教的春天,南哲才让内心翻腾激动,想的是自己还年轻,趁年轻为弘扬佛法,度化众生多做点事情,那更是他的福报,也是他的使命。

道理虽然如此,但在父母心里,子女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一旦儿女要远离,他们的心里还是如割肉般的不舍和难过。一连数天,南哲才让都能够听到阿妈和阿爸聊天到很晚,无法入眠。他猜想,他们一定在纠结他出家不出家这个问题,而的确作为南哲才让的父母,夏尔楚虽然理解,但是也是无法割舍那份母子之情,而文贤尚依旧无法真正理解小儿子的想法。

人总是在难以抉择的当口,将一生寄托在命运之上,无论是否真实相信命运,就如两个人打赌无法做出选择,就用抽签或者投掷色子来听天由命了。因为完康拉卡家族的一位叔伯大叔在当地是小有名气的“能掐会算”的人,文贤尚就把他请到家里,想听听他的意见。

夏尔楚当然记得叔伯大叔曾经的预测,她和大叔自然心照不宣,只是文贤尚始终蒙在鼓里,大叔含蓄地对文贤尚夫妇说:

“小南哲才让既然坚持出家这条路,你们也就随他吧!人各有命,你们也不要太执拗了。”夏尔楚听了就站在那里哭,虽然她心里清楚答案,但是,一想起小儿子如此年幼就离开父母,离开家,到寺院苦修,心里的母爱柔情就被深深刺痛,而文贤尚坐在炕沿儿上沉默不语,他听了大叔的话,想着素日里,小南哲才让的坚决,他也觉得无计可施。

一觉醒来,已经是天空泛白的清晨,夏尔楚的眼睛有些红肿,目光中却依旧充满柔和与慈爱。她走过来,抚摸着南哲才让的头说:“走吧!走吧!孩子……”夏尔楚顿了顿,努力地抑制着自己的情绪,接着说:“昨天我和你阿爸说了,我们不留你了,知道留也留不住。”

说到这里,她的鼻子一酸,眼泪还是忍不住扑簌簌流下来,“你从出生就注定是这样的命运,阿妈实际早早就知道了,可是,当时的情况阿妈不敢声张,以为那样的形势下,你一辈子也没有机会出家了。走吧,走吧,好好修行,度化众生。”

这位伟大的母亲把儿子搂在怀里,好像生怕失去他一般,抱得紧紧地、紧紧地,就快要令小南哲窒息了。那是南哲才让自懂事以来记忆中呆在阿妈温暖的怀抱最长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南哲才让一想到自己终于如愿以偿可以做一个真正的出家僧人,学习到那些让他魂牵梦绕的佛经,心里有说不出的激动,思维像长了翅膀早已经飞到了寺院。

这天,文贤尚家中异常热闹,因为听说了南哲才让的事情,与青海塔尔寺有密切联系的一位亲戚也赶来家里,劝说南哲才让去塔尔寺。

从这位亲戚渲染中,南哲才让才对塔尔寺有了一个大概了解,尤其那则传说,更是把一个爱听故事的孩子深深吸引了:

 

宗喀巴离家赴藏一心学法多年,其母香萨阿切思儿心切,让人捎去自己的一束白发,意在告诉他老母已白发苍苍,希望他回来一晤。宗喀巴为佛教事业决意不返,给母亲和姊姊各捎去一幅用自己的鼻血画成的自画像和狮子吼佛像,并在信中写到:“若能在我出生地点用10万狮子吼佛像和菩提树为胎藏,修建一座佛塔,就如同我见面一样。”1379年,其母与众信徒按宗喀巴的意愿,用石片砌成一座莲聚塔,这便是塔尔寺最早的建筑物。1577年在此塔旁建了一座明制汉式佛殿,称弥勒殿。由于先有塔,尔后才有寺,安多地区的汉族群众便将二者合称为塔尔寺。

 

他介绍说:“塔尔寺可是我们青海首屈一指的寺院,而且历史悠久,有很多高僧大德啊!你在那里能够有很好的修行环境。”

这时,小南哲才让想起了夏尔楚说过的在甘冲寺出家的落周师父就是自己的舅爷,夏尔楚告诉小南哲:“南哲,甘冲寺规模和条件都不比塔尔寺,一切随缘,你还是自己选择吧。”

文贤尚说祖上供养过的甘禅寺也是一个不错的寺院,作为选择之一,他觉得南哲才让也可以考虑。

南哲才让只是默默地听着大家这样七嘴八舌地议论纷纷。青海的寺院很多,大大小小的不计其数,但是能够和完康拉卡家族有历史渊源的首属甘禅寺,而就本地的寺院,对南哲才让而言,还有很多寺院可供选择,但是他却偏偏对甘冲寺情有独钟,不知怎么,他最终选择了小而无闻的甘冲寺。

做了决定之后,家人就开始忙碌起来。夏尔楚心里清楚,虽然小儿子只是出家,但是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见面,心里虽然有千言万语却无从说起,仅化作无声无息,她只是埋头坐在那里忙着手里的活计,一针一线细致地把一些洗干净的破旧的衣服缝缝补补,装在一个兜子里,而且又准备了一些日用品。那个简单的行囊,她竟然为南哲才让准备了数天!

少年南哲才让,就要离开他生活了十四年的家,也要离开养育自己十四年的父母,羊圈里的羊儿“咩咩”叫着,仿佛和小南哲才让道别,他跑过去用手摸摸羊儿的头,轻轻地说:“羊儿羊儿,你要好好地,等我修成之后来度你!”

那青青的山,牧羊时的“天堂”似乎也在不舍地默默地深情遥望着小村庄,他抬头远望,好像一草一木都在向他注目,风儿吹过,树儿摇曳,仿佛向他挥着手臂……

南哲才让跟随着夏尔楚在文贤尚的依依不舍的目光中迈出家门,走到村口回望阿爸,那位中年藏族汉子站在晨曦里,坚毅的脸庞露出刻意地微笑,那双深邃的目光里,有一丝南哲才让从未感受过的柔光,南哲才让向着文贤尚挥手的时候,他的心里突然感觉不是滋味,目光也不由地模糊起来。

卯时,高原的太阳刚刚升起,南哲才让在夏尔楚的陪伴下,踏上通往神山的路。当他站在村头回首,转过这道街口就望不见门口目送他们的文贤尚,以及那座古旧的熟悉的房屋了。此刻,南哲才让停下脚步,用力地翘首张望着,向父亲挥手做最后的道别,就这样,沿着命运不可改变的轨迹,在不可阻挡的因缘里,内心感应佛陀的召唤,那前世的菩提心终于在这一世这一刻觉醒,满怀普度众生的大愿,毅然决然的他,背着行囊跟随夏尔楚踏上了那条蜿蜒的山路……

小小的南哲才让的思绪就如这蜿蜒的山路绵延,思来想去:“这就是宿命,如果不去履行此生的使命,那这一世的南哲才让不是枉为一生吗?”

太阳升起来了,那光芒越来越强烈,他们的身影淹没在那一抹耀眼的阳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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