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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扎的彩虹(14)

时间:2020-03-18    浏览:1116次

02

 

  佐钦寺协日森五明佛学院正在扩建中。由于“文化大革命”期间的肆意破坏,历史的痕迹依旧随处可以窥见一斑。寺院里几乎没有什么房子可住,两边有一些破旧的小土房和竹席棚,有一面是木屋,园子中央上课的教室是一座土木结构的方形大殿,木质地板,中央有一块木质坐台,是讲法的堪布师父的法台座塌。大殿内隔出一小部分藏经房,也就是书房,整个殿内也没有佛像和其他圣物。在几个比较好的房子里住着活佛和几位堪布。此时仅有两位大堪布,只有早晚上课,每天讲法一个小时,其他时间学员们都要参加修建寺院的劳动。

 

建造庄严庙宇与佛像、僧宝居住的寺院等,使善处、善妙常驻,此无量功德千千劫时也不会耗损……

——《正法念处经》

 

  寺院还是很困难,正如佛经里所言,没有钱请专门人员来修建,所以都是寺院的僧人自己修建,当然,对大家来说干活劳动修建道场也是修行的一部分。附近的老乡听说了,也纷纷跑来帮忙,藏民心里有信仰,自然了解修建寺院也是积累资粮的好事情。老乡们用牦牛托运木材和石头,僧众们则自己亲手搬运一砖一瓦,担一水一泥。虽然到了晚上累得感觉腰酸背疼,但是心里却充满法喜,因为这样会洗去无始以来所造的罪业,是多么有意义的修行啊!所以,每个学员都心怀欢喜地干得很卖力气。那寺院的高墙可以说是汗水和着泥土垒砌而成的,更是用虔诚牢牢坚固而就的。

  白天修寺院也是一件很辛苦的事,修寺院按理就是一种修行,所以应该出家僧人自己来做,如果把工程承包给包工头,那样功德也算是让包工头获得了。

  来到寺院的初期,图旦益西向学院借了个小土房,不过土房里家徒四壁,没有床可供休息,他就用五片木板做了一个约七十厘米的四方木筐,里面铺上野草,晚上无法躺下睡,也不脱衣服就那么坐着打个盹儿。如此夜以继日地学习和劳动,住了几个月之后,因为学院开始扩建整修,所有的僧人都搬出了土坯房,条件好一点的自己搭帐篷住,而图旦益西借的小土房也要被拆了,所以他也不得不搬到了外面,这可能是最早的“强拆迁事件”咯!

 “这可怎么办呢?也不能没有房子住啊?总不能露宿吧。”图旦益西呆坐在大殿台阶上,望着寺院屋顶发呆,放眼望去,神山的面容凝重而慈祥,大自然的宁静,让他获得了短暂的平和,忽然,他灵机一动:“有了!”

  他一跃而起,兴奋地跑出了寺院,顾不得出家人的仪态要庄重的规约了。一些喇嘛见此情景,不由得驻足,面色温和微笑着望着这个年轻喇嘛远去的背影。

  图旦益西跑到了山上,气喘吁吁地,一路走,一路寻,忽然眼前一亮,他发现了一个石洞,心想:“好吧!就是这里了,这就是我的家啦!”

图旦益西不由得想起了落周师父给他讲的米勒日巴尊者的故事:

  米勒日巴得法后,在冰山雪地的山洞里日夜打坐修行。因为没有食物,只吃些荨麻度日,以至全身都变绿了,那情形惊吓到一些猎人,以为他是鬼。米勒日巴尊者在一次转换山洞打坐的过程中,唯一一口破锅也不小心摔碎了,更加感觉世事无常,也更坚定了修行的道心。

 闭关山洞

  他被这则故事深深地鼓舞着,仿佛看见米勒日巴尊者在虚空中望着他微笑。他找到的石洞很小,只能匍匐着出入,石洞里面的空间也只够他坐着,根本无法自由活动,更不用说躺着休息了。而他的家产就是捡来的一个小铝锅,锅底还有个小眼儿漏水,还有一个木碗,再就是他的四方木筐了。这些东西把小石洞几乎占满了。在石洞苦修的日子里,让他终生难忘。

  冬天到来了,鹅毛大雪几乎将整座山封锁,洞口被厚厚的积雪封住,零下二十几度,好几次差点冻死,手脚都冻烂了。

 “图旦益西师父,图旦益西师父!”听到有人喊,图旦益西连忙应声爬出山洞口,只见一位小喇嘛手里拎着一个口袋,臂弯里搭着件人造毛长大衣,说:“更藏活佛听说您在这里艰难苦修,派我给您送来糌粑和酥油,还有大衣。”

 “感谢大慈大悲的更藏活佛……”图旦益西双手合十,话语哽咽,除了感恩的泪水,再没有说出其他的话来。

  小喇嘛又叮嘱了他一些话,就悄然离开了。

  从此,那件人造毛长大衣日夜陪伴着图旦益西,白天他穿在身上,晚上铺一半盖一半,铺盖穿用,这一件衣服似乎有多功能代替了所有的东西,满足了他所有的需求,可谓一物多用了。直到多年之后,那件长大衣依旧被图旦益西小心翼翼地当作大宝珍藏着,可以说它是佛菩萨送给自己的救命稻草,无疑成为了他修行道路上的特别的“护法神”,让他得以保全难得的人身大宝,在今后的岁月里继续学习和弘扬佛法。

  川藏地区的生活是艰苦的,而僧侣所有的生活来源,包括买经书都是靠乞讨(化缘),或者有的老乡家里死了人,需要念经做超度,念一天经能够赚取五元钱,最多可以念七七四十九天,就会有一笔小小的收入,而这些收入也主要用在买经书方面了。蜡烛更是图旦益西

  买不起的奢侈品。所以,比照那句“古有匡衡凿壁借光”的话,那么“今有益西月下苦读”,再适合不过当时的情景了。

  当圆圆的明月初升东方天际的时候,由于没有油灯,图旦益西则裹着大衣坐在山洞外面的石头上借着月光读经学习到深夜。高原上的夜晚和早晨一年四季都令人不寒而栗,而山上更是阴冷无比,到了半夜,山里的凉风袭来,图旦益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高原的冬天来得早,进入十月就到了大雪封山之时,绵绵的白雪仿佛厚厚的棉被覆盖着神山,也把图旦益西封闭在了石洞里,他已经有两天没有吃饭了,就这样饥寒交迫地在石洞内闭关修行、静禅。天冷得彻骨,因此,他的脚被冻得一度失去了知觉。于是,他捧来一捧雪用力地揉搓着,揉搓着,这样脚渐渐地恢复知觉了,但是这终年累月的寒冷,令他的脚冻伤溃烂,脚上冻伤的印迹从此伴随着他,就如那段艰难的修行岁月为他留下了一个深刻的难以磨灭的认证印迹和纪念。而更藏活佛及时送来的那件人造毛长大衣陪伴图旦益西三年苦修时光,挽救了他的命。否则,图旦益西不敢想象自己是否还能活着走出这个山洞……

  即便在这样自然环境艰苦的高原上修行,也丝毫障碍不了图旦益西的精进心,在这里不但环境条件不好,生活上的困难同时也伴随着每一位常住修行人。

  佐钦寺佛学院是一个历史悠久,规模较大的佛学院,拥有二百多学员,但是,在藏区的任何一个佛学院从来不收费,过去是,现在也是,这也体现了佛菩萨的平等慈悲,无论富贵贫贱都有机会学习佛法,极乐世界的大门永远敞开的,相对而言难以开启的却是众生的心门。

  由于佛学院不收取学费,图旦益西在那里学习了六年并没有学费的困扰,不过,衣食住行的生活费用需要自行解决,所以他的生活来源就是乞讨化缘。

 “托钵乞食”实际上也是佛陀教导出家人修行的基础方式,在世俗的眼里觉得“托钵乞食”是好吃懒做,不勤奋,但是从修行的角度讲还是有功德对的,如果为了口腹之欲,专门种地赚钱就容易贪执。所以,从这个角度想,出家人应舍离世俗的家业、生产、事业,以及经济贸易,少事少烦扰,可以令己知足少欲安心修行。透过最简单的“托钵行乞”获得衣食住行的生活必需。所以,这是每个学员的必修课程,也是大家获得证悟的基础课程。

  藏区的主要食物就是糌粑,如果有酥油,对图旦益西而言就是吃不起的大餐了。若是买的话,一斤酥油四元五角到五元,实在是一个天价啊!原本他就一贫如洗的,加上这里的藏民也是很穷的,所以化缘也大凡是收获无几。

  每一天,图旦益西从小石洞下来去学院,都要经过那条小路,而每一天,他也都要经过路旁那个小屋,小屋里住着一位叫阿喀才多的老喇嘛。由于每天图旦益西都多次经过老喇嘛的小屋,一来二去就彼此相熟了。阿喀才多老喇嘛的眼睛几乎看不清,有一位邻居小喇嘛顺便照顾他。有时候小喇嘛不在,图旦益西就去帮助老喇嘛提水烧火。

  老喇嘛的修行每天雷打不动,主要是打坐观想和持咒。他的生活来源是老乡或居士们供养的一点糌粑和酥油。老喇嘛打卦特别灵验,所以,很多人都慕名找他打卦,他也因此有了些经济收入,当地生活特别穷,这点收入也只能解决一点儿生活问题。

  这天,图旦益西拿了面袋子走出石洞又出去化缘,途经阿喀才多喇嘛小屋门口,恰好遇见他出来抱柴禾,图旦益西就顺手帮了他一把。交谈中,老喇嘛知道了图旦益西是要去化缘,也没多说什么,给了他几块钱,说:“这个你拿着,买经书吧。”

  图旦益西的眼睛湿润了,来学院这么久,他的经书还是借来的,学完要马上还给堪布,自己根本没有钱买经书,老喇嘛似乎能够洞察一切,了解图旦益西正在为买经书的钱发愁。这几块钱对于图旦益西而言简直就是干涸的土地久逢的及时雨。他双手合十,口念佛号,深深地给老喇嘛鞠了个九十度的躬,老喇嘛慈爱的目光,如父亲一般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喇嘛,虽然他只能辨认出他的面容的轮廓,但是俨然眼前这位年轻的瘦瘦高高的喇嘛,面容俊朗,有几分英气。他说:“去吧,去吧,好好学习佛法才对。”

  一整天连续跑了几个村子,他感到有些眩晕,当他敲开一位藏族老乡的院门,面对着颜色黝黑,瘦骨嶙峋的老者,他甚至感到难以启齿说自己是来化缘的。老者看了看这个手里拎着一个袋子,高高瘦瘦的年轻喇嘛,心里早就明白十分了,图旦益西正犹豫着忽然一阵眩晕,让他下意识地将手扶到了门框上,强站定脚跟。

 “小师父,您是化缘的吧?”老者问。

  图旦益西那双深邃的目光投向老者,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老者沉默着转身回到屋内,不多时,他拿了一个碗走出来,

  那里面有半碗白米,他默默地将图旦益西拿着的口袋撑开,将米倒进袋子,说:“家里还有些米,分给您一半吧。”

  图旦益西充满感动,双手合十,向施主行礼,内心无以言表的感恩,只能化作菩提之心回向给众生了。

  就这样,图旦益西一路化缘,直到太阳落山他才回到寺院,再看看袋子里面不到五斤白米,这点收获足以令他感恩不尽了,因为不是这里的藏民们不肯施舍,而是他们也着实很穷,实在没得施舍啊!

  就在回来的路上,图旦益西无意中看见寺院的一位老喇嘛住房门旁边放着几个暖瓶外壳,他知道他也是捡来的,就想和他要一个,于是他走向老喇嘛,恭敬地试探着:“师父,您这暖瓶外壳能不能给我一个呢?”

  老喇嘛说:“那可是没有白送你的便宜,你要的话三元一个。”

  图旦益西脑子里迅速算计着,想:“三元就三元吧,买上一个暖瓶外壳,再到镇上去买一个暖瓶内胆,二元一个,我一共花了五元弄好了一个暖瓶,我一次把水烧开灌在里面两三天不用生火了。划算!”

  于是他痛快地付给老喇嘛三元,暖瓶外壳就属于自己了!欢天喜地地带回“家”了。按照他的计划,他买回一个暖瓶内胆,这下有了暖瓶,可以吃上热乎乎的饭了。

  一天,图旦益西又出去化缘,晚上回来掂量着分量也就化了三、四斤大米,他把一小勺大米放到暖瓶里,放几个小时,不用生火,暖瓶里的大米成了“稀饭”,说是稀饭,更多时候是白水要多于白米。对于他而言如果单单只是喝白米粥未免太奢侈,他得动脑筋如何充分利用好这来之不易的食物,以保证他能够解决数日的吃饭问题。

  他灵机一动,在周围山上采摘些野菜,再放些米汤一起熬成野菜粥,说是粥,也没有几颗米粒,等这些“粥”喝完了,再没有吃的,就喝那泡米的白水充饥。

  这种苦修非常人能够想象得到的,在这些饥寒交迫的日子,精神食粮更加能够增进人的决心,图旦益西和众多修行人一样,就是在佛法巨大的精神力量的支撑下,在又饿又冷的艰苦条件下,坚持自己的信念,以苦为乐,化逆境为助力,即使图旦益西的冻伤很严重,他也没有退缩,而且还经常翻阅米勒日巴尊者苦修的事迹,以此不断激励自己精进修持下去。他想:“学佛时候我饿死也是好事,我也就因此消除业障,早证菩提。”

  可是,纵观古今中外大德苦修的故事,天下有病死的修行人,可是还没有听说饿死的修行人。十九岁的图旦益西经过这样的苦修,几天不吃饭也能够坚持,虽然有时候他饿的头晕眼花,但是,他内心那种追求智慧的决心充满巨大的能量,足以支撑着让他一路走下去。

  就是这样,图旦益西每一天只能吃一顿饭,穿的都是别人不穿的破旧衣服,甚至还有些是死人的衣服。

  这样的苦修比服,他更明白不是老喇嘛不愿意换衣服,而是他根本就没有第二件衣服可以换洗。这个地区很穷,给老乡打卦,每一次也就只能赚一元钱,阿喀才多老喇嘛根本也不可能有多余的钱买新衣服,但是他却如此慷慨地资助图旦益西学习。老喇嘛如此艰苦的修行生活和他的慈爱善良深深地起世俗间的普通生活超出了人们的想象。因为水源不足,在山上,图旦益西免去了洗脸洗头,更不用说洗澡洗衣服了,那些都是奢侈的想法。所以,时间一长,身上的衣服都有了馊味,更有甚者生出了虱子。

  他唯一的办法就是在太阳光充足的日子里,脱掉衣服,用力抖抖,然后将衣服挂起来在阳光下曝晒,这样就相当于“洗衣服”做清洁了。

  这样简单而纯净的日子令人充满法喜。每一天,图旦益西途经阿喀才多老喇嘛的小屋的时候,他的心都暖暖的,因为是他给了图旦益西坚定的信心。记忆中从图旦益西认识阿喀才多喇嘛那天起,阿喀才多喇嘛都是穿着一件很破很破的长袍,无论春夏,还是秋冬,袍子的颜色都不清楚了。因此图旦益西断定他从来没有换洗过衣鼓舞着图旦益西,让他更加有信心努力修行了。




  佛学院学习制度很严格,早上五点起床,晚上十一点休息。一本一本逐个经书都要背诵下来,主要学习五大明课程,佛经方面是:中观论、般若摄颂、俱舍论、因明学、律部等五部论典,作为主修课,还有天文、历算、书法、绘画等等。冬天一般没有课程,图旦益西就在洞里坐禅静修,首先从五加行开始,然后是本尊、上师相应法的修行,还有就是大圆满法的修行,这些说起来容易,但是要想修出正果,对于一个人而言修好得需要一辈子的时间,甚至几个轮回。

  这天,大家到大殿听堪布讲课,当休息的时候,一位认识图旦益西的男居士快步走向他,近前搭话:“阿弥陀佛!师父!我这里有一封信,是受人之托转交给您。”

  图旦益西很是好奇,他问:“这是谁写的?”

  那位男居士诡秘地露出一丝笑容,朝他俏皮地眨了眨眼睛,说:“您看了就知道了。”

  因为是课间休息时间,图旦益西将信揣进衣怀里,准备回到僧舍再读。

  当下午课程结束后,大家纷纷返回住处自由活动了。图旦益西也回到他的“山顶洞穴”,他忽然想起了那封信,急忙从怀里掏出来。这是足足有十张十六开纸大小的信件,“看样子还没少写,什么事呢?”图旦益西满腹狐疑地打开了第一页。

 “图旦益西师父,今天我冒昧给您写信,……”图旦益西开始还心情淡定平和地默读,但是读着、读着觉得不对劲,”这看来是一封情书啊!”

图旦益西看了看落款,不由得令他忆起了曾经的一段经历,而那段经历在当时有一段时间还被索曲喇嘛当做调侃他的谈资。

  那一年佐钦寺佛学院放假,图旦益西和来自阿坝州红原县的喇嘛索曲结伴去德格寺朝拜,两个人也打算顺便买些佛学书籍。为了节省路费,他们商量决定翻越佐钦寺前的左钦大雪山到公路上,再搭乘过路的卡车。这一天,天还没亮他们就出发了。

  高原的黎明前显得异常黑暗,他们走出寺院,徒步来到雪山脚下,望着高高的大雪山,他们没有退缩,因为生活在高原的藏民,拥有上天赐予的本能,就如喜马拉雅山上土生土长的岩羚羊一样,悬崖峭壁是无法阻挡他们前进的步伐的。对于多数生活在高原的藏族人而言,不论男女,爬山的技能远远超出其他民族。所以,图旦益西和索曲喇嘛丝毫没有犹豫地向上爬,越往上爬地势越陡峭,爬到山腰简直可以用立陡来形容。两个人也不往下看,此刻只有精神专注往上爬,并且丝毫不能懈怠,要一步一个脚印。

  两个人背的包裹里面是水和干粮,包裹都挂在脖子上放在胸前背着,这样也是可以平衡身体重心。人在精神最紧张的紧急关头,会激发内在的潜能,为了能够活着到达目的地,他们都小心翼翼精神专注,偶尔脚下滑一下,不免惊出一身冷汗,两个人相依为命彼此帮助,总算到了山梁,翻过这道山梁就是公路了。图旦益西和索曲喇嘛几乎筋疲力尽,坐在山梁上回身望去,图旦益西不免感叹,心想:“为了节省路费来爬雪山,如果真的一命呜呼,到底孰轻孰重呢?”他禁不住摇摇头,哑然失笑,学佛修行,说的好:人身难得,仅仅为了省钱丢掉性命,是不是也不合理呢?每一次翻越陡峭的雪山,整个人都感觉如重生一般,难怪拉货的大卡车藏族司机在翻越雀儿大雪山时候,都要一路欢呼着,仿佛庆祝凯旋一般。

  两个人坐在那里喘着粗气,给身体补充了些供给,决定不耽误时间继续赶路。然而,他们看了看脚下的路,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那所谓的路在哪里呢?

  他们目光触及之处是白雪覆盖的山坡,视野里白茫茫一片,阳光映射下显得分外刺眼,根本分不清哪是路哪是悬崖。眼看着太阳西下,如果不在天黑之前赶到公路边,那前途更是不可预测。所以尽管眼前分不清是悬崖峭壁,还是山林小路,他们只能硬着头皮往下小心翼翼地摸索着走,最后由于分不清是路还是岩石,他们竟然连滚带爬地滑下山坡,好在两个人命大,没有跌到悬崖里,只是胳膊表皮划破了点儿皮,衣服都被雪水浸透了,又沉重又湿冷,而鞋子里也灌进了泥和水,滑腻腻的感觉很不舒服,走起路来发出“噗呲噗呲”的声音,让人从脚底感到透心凉。

  就这样,两个人冒险翻越了大雪山。远远望去,山坡上有一个黑帐篷,帐篷旁边还有牛圈。此时正是夏季放牧的好季节,所以山里很多牧民在此放牧。两个人都很高兴,因为此刻天色将暮,加上饥寒交迫,看见那帐篷就似乎看到了希望,心想今晚可以有个好去处借宿了。

  藏族人天性善良热情,路边乘车、借宿的事时有发生并不奇怪,所以,当图旦益西和索曲喇嘛掀开黑帐篷的门帘,但见帐篷里生着炉子,两口子以及一位老奶奶和两个姑娘此刻正在围着炉子烤火,见有出家喇嘛上门,都起身恭敬地打招呼。主人两口子听了两位喇嘛说明了来历,热情地招呼他们进来坐下,男人吩咐女人和女儿为他们准备吃的。

  不多时,热气腾腾的挂面饭端上来。吃罢饭,大家闲聊,一家人听了两位喇嘛翻越雪山的惊险过程不免都唏嘘赞叹,男主人说:“你们二位师父实在太冒险,真是命大啊!感谢佛菩萨保佑,两位师父相安无事。”

 

 

 

 

说着话,女人已经为他们准备好睡觉的地方。

夜深人静的大山里,虽然是夏天,但是气温却可以低到几度,异常阴冷。帐篷里炉火正旺,分外温暖,静静地可以听到火苗跳跃的声音。火炉对面,图旦益西几乎是半坐半卧地斜倚在那里,披肩当做被子盖在身上,这样同时也可以烘干。有一会儿,图旦益西醒来,无意中看到从炉眼里窜出来小火苗,红红的火光映像在一位漂亮女孩子的脸上,那是主人家的大女儿,看起来十八九岁的样子,那双大眼睛在火光照映下忽闪忽闪发亮,闪动着的光芒,瞬间,让图旦益西恍然感觉她就如仙女般美丽动人!他不敢出声,默默地在暗处看着女孩子。只见那女孩子展开双臂,僧衣就在她的双手拉扯下舒展开来,图旦益西明白那是女孩子在为他烘烤僧衣,一直没有去睡觉。僧衣烤的差不多干了,女孩子就把它搭在旁边的凳子上。图旦益西内心里仿佛被一股暖流所融化了,不由得眼泪浸湿了眼睛,模糊中女孩子如掩映在一层薄雾里……

女孩子根本没有意识到默默之中有一双眼睛偷偷地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只见坐在炉子旁的女孩子俯身用一支木棍将图旦益西的一只鞋子挑起来,然后一只手拿着鞋子,另一只手拿着木棍,用木棍仔细地将鞋子里淤积的泥巴一点一点抠出来,然后再用木棍子挑着鞋子靠近火炉烘烤起来,一只烤完,又重复着这些程序,挑起另一只继续烤,鞋子显然被烤得干爽了,空气中隐约有一股子汗的味道。图旦益西看着看着眼泪不由得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他感到一颗心被温暖着,就如那些湿漉漉的衣服和鞋子被熊熊的炉火温暖一样。他害怕自己发出声音打扰女孩子,尽力屏住气悄悄地将头缩进衣服里面,不知不觉又睡着了。

早上牧民们五六点钟就出去放牛了。等他们忙完回来,女人们就忙碌着给图旦益西和索曲喇嘛准备些糌粑、奶茶和酥油作为早饭。吃过早饭之后,两个人准备上路,图旦益西穿上干净的鞋子,感到鞋子里面干爽又舒适,而索曲喇嘛的鞋子却依旧是潮呼呼的,因为女孩只是把索曲喇嘛的鞋子放在炉子边自然烘烤而已,所以没有干透。索曲喇嘛看了看图旦益西不免朝他挤眉弄眼做了个鬼脸儿。图旦益西这才明白,原来女孩子昨天晚上是专门为他一个人熬夜烤鞋子的。他面对着索曲喇嘛不觉有些尴尬,但内心却又感到无比温暖和感动。

走在前往公路的小路上,索曲喇嘛不免打趣道:“哦呀呀!同样是出家人,怎么差别这么大呢?看来我是老啦!你年轻,人家女孩子对你有点意思呀!”

图旦益西听了索曲喇嘛打趣自己不免感到脸有些火辣辣的,两个人就这样一路斗嘴打趣不知不觉就赶到了公路口,很顺利地搭乘上大卡车,司机收了每人十元搭乘费,一切还算顺利……

 

图旦益西沉浸在回忆里,不免感慨。没想到时隔这么久,女孩子依旧没有忘记自己,竟然托人捎信给他。

他一篇一篇逐字逐句仔细地阅读起来,令图旦益西没想到的是那位女孩一直在暗恋着自己。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女孩子隽秀的字里行间,毫无掩饰造作,而是处处充满了康巴女子那种直抒胸怀的率真,这让图旦益西觉得很是为难。他读完了这封长长的信,不免感慨万分,如果世俗间的角度思考,一个人被别人喜欢是一件很幸福的事,但是对于他而言却是一种考验。

“难怪落周师父和老喇嘛先觉堪布担心外面的世界会阻碍自己对佛学事业的坚定信念,难道他们早就了知这一切?对于一个人而言,这也的确是一种考验。”图旦益西心里想着,决定直接面对,找机会一定专门和那女孩好好谈谈。

女孩子长得中等个头、浓眉毛、大眼睛,扎着满头小辫子,穿着干净而普通的康巴藏族服装,是康巴藏区典型的漂亮女孩儿。她见到图旦益西如约而至,显得有些忸怩不自然。为了避免尴尬,他们来到后山坡,这里阳光明媚的一个空地,草儿茂盛如地毯一般,两个人分别在彼此相距有两米的地方席地而坐,好一阵子沉默。

一时间,仿佛风儿止住了脚步,鸟儿静默侧耳聆听,只有自己的呼吸声音显得那么突兀。

最后,还是图旦益西率先打破沉寂:”谢谢你给我写信。”

女孩子的脸默然地染上红晕,她偷瞟了一眼图旦益西,没有说话。

“不过,你想的和我想的不同啊!”图旦益西感叹道。

“我想问个问题,”女孩子接话说,”师父,您是不是家里困难才出家的?”

“我家是穷,然而穷却不是出家的原因,那么多穷人不是也没有出家吗?你看到的只是表面假象。”

“实际穷也没啥,出来努力几年,行了更好。不行,大不了回家种地。”女孩打断图旦益西,以一种洒脱的口吻似乎在安慰图旦益西。

“你只是看我的表面啊!”图旦益西感叹道,“你不了解我从小的梦想是什么,想要的是什么。”

女孩子低着头,默默地倾听着。

“你只看一个人的外表就动心了,感情是需要两个人动心,只一个人动心也是不行啊!”

“我作为出家人,如果执着于感情的话,那弘扬佛法的责任就会真正变成了梦幻泡影了,能出家这可不是因为穷那么简单的。”图旦益西也不知道女孩能够听进去多少,是否能够理解他的话,只是自顾自地阐述自己的观点。

“我从出家的那天就已经放下了尘缘。虽然那时我年少,但是我是有目标、有理想的。说白了,不能为了一棵树,丢弃整个森林。”图旦益西见女孩子沉默了,就顿了顿,抬眼望了她一眼,问:“你能理解吗?”

女孩子抬起头,眼睛里已经有晶莹剔透的光亮在闪动。她说:“仓央嘉措也能为了爱而不顾一切,您说,修行和爱情是矛盾的吗?”

“仓央嘉措的爱情故事只是一个传说,何况他的故事被政治利用,虽然他写了很多情歌,但是,那是有密意的,并不是普通的诗歌,而是一种道歌,其中的深意不是普通人能够理解的。”图旦益西答道。

她深深地点了点头:“不过,您即便不同意,我的心里还是如信中所写的那样,您是我要找的那个人。”

图旦益西双手合十,眼睛里透着坚定的光芒,心里默念:“阿弥陀佛!”

他对面露失望的女孩儿说:”人生苦短,你我没有今世情缘,只盼将来结下法缘,走到哪里也不要远离佛法啊!”

女孩子双手合十,没有言语,只是扭头跑开了……

 

女孩落寞的身影罩在深深的树影里,沿着下山的小路而去,消失在图旦益西的视野里,那条小路在图旦益西眼里像一条纽带,一头连着解脱,一头连着尘世。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

 

遥远的天际仿佛传来仓央嘉措那绝句的吟诵,那声音似从远古而来,清晰地回响在图旦益西的耳畔……

图旦益西抬起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那天好高,好蓝,好远,他的心此刻飘在那最高处,能够让他一览无余的尽头又没有尽头,他似乎看见自己已经毫无旁骛地行走在通往西方剎土的路上……

有时候面对红尘的诱惑,我们不定的心总是左右摆动,当我们感觉到自心不定时,我们的心早就被红尘所染。而身处红尘之中,图旦益西坚定的信念并没有因情感的诱惑而有丝毫的动摇。在佐钦寺佛学院苦修了六年,他经历了情感的考验,经历了苦难的磨砺……

生活的艰苦,感情的诱惑,都没有撼动图旦益西那颗坚定求法修行的信心。他更加精进修行,努力学习了。

每年,因为冬天实在太冷了,所以佛学院除了三月份到八月份比较暖和点的季节开课,其他六个月都放假。很多人都趁假期回自己的寺院,但是,图旦益西考虑到那样需要路费也不是小数目,就放弃了回去的想法,一心在学院修持功课。他住的小石洞只能容下他坐在里面,所以,每天他修习的五加行念诵打坐部分都在洞里完成,而磕大头他必须要到洞外面完成。这样虽然很苦,甚至冬天山里很冷,但是也锻炼了图旦益西的身体,更磨练了他的意志。这样的苦修无疑令图旦益西有了更多的获得。

多少年以后,嘛呢活佛与人谈起这段修行经历,不免有很多的感悟。贫僧苦修是对的,因为贫穷,没有什么可以享乐的诱惑,就只剩下苦修的念头。如果当时的图旦益西有条件可以在假期来回跑个不停,这样一来就会影响修行,世俗角度看贫穷不好,但是对于一个修行人而言,因为贫穷而没有任何条件去承办其他的事务,没有条件令世俗的欲望缠身,就只剩下佛法和修行,这样他才会有飞快的进步,否则或许修行就变得拖拖拉拉的了。从修行的角度讲,贫穷也是一种助力了。所以,这就是佛家所言的意思,一切都是来成全我们的,无论富贵贫穷,喜怒哀乐都是一种考验和助力。

好比释迦牟尼佛当年为什么不在王宫里修行,偏偏要跑到无人的深山老林和荒郊野外去修行,就势因为物质生活优裕的情况下,人根本无法自拔获得清净,根本也不能净下心来。历代所有高僧几乎都是苦修而成,没有一个是在荣华富贵中修成正果的。

六年的佐钦寺修学生活对于图旦益西而言就是苦修,他住石洞,堪比米勒日巴;食不果腹,骨瘦如柴;寒冬冻伤,留下烙印;无衣无食,无钱买经书;托钵乞食……这一切,当图旦益西回忆起来的时候,却没有丝毫的苦楚,而是感到如此的踏实和满足,甚至带着满满的幸福感和欢喜。在这样艰苦的历练和勤奋修学中,每天充满法喜地修学他的课业。可是,正当他如饥似渴地陶醉在法海之中,汲取智慧之甘露,突飞猛进之际,他突然接到寺院的来信,说落周喇嘛圆寂了,寺院让他立即回去帮助管理寺院。

“完了!完了!这回去估计没机会再到佛学院学习了。”图旦益西心里嘀咕着,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原本他就是偷着跑出寺院来学习的,现在寺院缺少人手,催他回去,他也只能随顺了。他想这或许也是一种逆缘,但无论如何也要面对。无奈之中,图旦益西开始整理回去的行囊。

图旦益西整理着他全部的家当,当他拿起那件更藏活佛送他的救命大氅的时候,他的眼睛湿润了,如果没有更藏活佛的悉心呵护,如果没有这件大衣,眼下的他是否能够活着都是个未知数。他只有一个行囊,环视着自己曾经生活学习六年的佐钦寺,住了六年的石洞,千言万语化作了感动,化为了无限的力量。

他想起走之前要去看看另外一个重要的人,那就是阿喀才多老喇嘛。

一走进阿喀才多喇嘛的屋子,出现在眼前的依旧是穿着那件褪色的大袍子的他,依旧慈祥和善,图旦益西提起这六年的生活多亏了老喇嘛的关照,如今要离开了,他说:“我从您这里一共用过12元钱,我回到自己的寺院有了钱,下次来会还给您。

 

阿喀才多喇嘛依旧笑容和善地说:“不用啦!那几个钱就算是我赞助你的学费了。以后我死了,你就给我念几句六字真言吧!这样一来你我就两不相欠咯!”说得两个人都相视而笑起来。

“不过,”他接着说,“下次你若来寺院,给我带点儿大红枣,我活这么久只吃过一次红枣,感觉特别香甜。你给我带几颗就行,不用多。”

“没问题,下次来我一定给您多带点儿回来。”图旦益西轻快地回答道。

其实,阿喀才多老喇嘛一辈子都没有吃过什么水果,也一辈子没有出过门,佐钦寺这个地方很闭塞,交通又不便利,也不盛产水果,更别说吃什么大红枣了。

图旦益西就这样告别了这片让他留恋不舍的净土,踏上了归乡的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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