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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扎的彩虹(15)

时间:2020-03-19    浏览:1062次

   那年那月的一个清晨,当甘冲寺的特有的螺号声打破北山的寂静的时候,图旦益西早已经坐在了去往兰州的大卡车上了。

  早课上迟迟不见图旦益西的身影,老喇嘛先觉堪布和落周师父四目相对时已经心照不宣,那个图旦益西多吉小喇嘛偷偷地离开了!不过他离开的目的他们心里非常清楚,所以不约而同地就想到,图旦益西一定是去了甘冲寺的母寺佐钦寺佛学院,对于一个好学的弟子,作为师父内心是欣慰的,但是所以阻止图旦益西多吉走出北山去学习,也还是考虑机缘的问题。

  此刻,他们见大局已定,就没有再起波澜,每日依旧击鼓诵经,按部就班,内心里默默地为图旦益西送上祝福。

……

 

 

01

 

  六年转眼过去了,当图旦益西接到落周师父圆寂的消息,应老喇嘛先觉堪布的召唤,他离开佐钦寺回到了久别的甘冲寺的时候,他由一位十八岁的少年,已经成长为一位二十四岁的青年,他那双深邃的双眼里早已不似少年的懵懂,而是透出一种睿智的成熟,此刻,回到甘冲寺的他眼睛湿润了,眼前的一切禁不住模糊起来……

 “益西多吉啊!你可是回来了!”老喇嘛先觉堪布情绪激动地望着眼前这个几乎骨瘦如柴的弟子,感叹道。

  图旦益西眼里噙着泪水,深深地给这位可敬的上师行了叩拜大礼,“师父,我回来了!”说着眼泪同时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此刻,寺院里再也看不见落周师父的身影,再也听不见他那幽默诙谐的话语,图旦益西没有在落周师父圆寂之时陪伴其左右,但这种失落感依旧让他感慨万千,人生无常的演绎似乎每时每刻都在提醒着每个人,却不是每个人都能够意识到并且为之做好准备的,所以,他更加感到修行的迫切了。

  落周师父圆寂后,那五个俗家学徒也纷纷离开寺院回家了,因此寺院只剩下出家师兄,一下子显得清净而空落。僧舍也空出不少,因此,先觉堪布让大家各自单独住,图旦益西自己盖了四间土木结构房子住了下来。他又回归于熟悉的寺院修行的生活。但这次回来却大不相同,因为经过七年的佛学院学习,他系统听闻了佛学基础理论,也次第进行了大圆满修行。现在的修行于他而言是如鱼得水。所谓“知难行易”,当通晓了佛法教义之后,真正地知“道”了,那做起来就要比不懂教理容易得多。

  落周师父的圆寂是图旦益西长这么大第一次间接面对死亡,在佛教的词典里并没有死亡的字眼,这是图旦益西在佛法学习中明白了轮回的道理,明白了一种相续漂泊的无始无终的生命轨迹。当寺院老喇嘛先觉堪布为落周师父做超度的时候,生命的概念仿佛拓展到无尽的宇宙深处。他相信落周师父的转世依旧还会是那样一位诙谐幽默慈祥的喇嘛……

  世事变化如果说是可视的因果,那么轮回无常就是暗动的潜流。人们无法预见未来,只有无奈地接受命运的挑战和面对因果的不虚。生命是一场短暂的旅行,亲属家眷好像是宾馆的客人,来自五湖四海,随后又各自离去。俗话说:同船过海也有五百年的缘分。夫妇家人都是有因而眷恋在一起,他们来路不一,去处不一。真是业力相遇,有热热闹闹的,有吵吵闹闹的,有相亲相爱,有憎恨嫉妒的……无论怎样终有一别。

  这一天,山外老家来人通报,说图旦益西的哥哥东珠去世了。大家听了都觉得很诧异,东珠还只是一个年仅26岁的年轻人,怎么说走就突然走了呢?

  老喇嘛先觉堪布带着图旦益西和来人一同翻过山,回到了当年的图旦益西出生的小村庄马莲滩。图旦益西自出家九年以来还是第一次回到家乡,他没有想到却是以此契机得以回返。人生的无常似乎在向他教授示现,他用所学的佛理思维之后,更加感叹佛陀的伟大智慧,也坚定了他修习佛法利益众生的信念。

  他看到了三哥东珠惨不忍睹的遗体安放在院落当中,顾不上和阿妈夏尔楚打招呼,张开双臂默默地一把环抱住了悲痛中的夏尔楚,千言万语,在离别家乡九年之久再见,仿佛阻塞在喉间,不知从何说起。他只是细细倾听,夏尔楚喃喃低语的讲述。

  夏尔楚含着泪向他们述说了整个过程……

  雪域高原,一个最接近天堂的地方,无论是这里的海拔,还是人的内心,距离天堂都是最近、最近的……这里的藏民是拥有文化传承的民族,而这里的文化和历史也是藏传佛教的文化和历史。在藏区,几乎每个藏民都相信佛陀的大智慧,相信因果的真实不虚,这让人们对生命的认识更加接近真实和真相。他们无欲无求的自由自在的游牧式生活造就了他们开朗豁达的性格。所以,在图旦益西家乡发生的事情很多都带着几分信仰的色彩,如果换作今天发生的事情,或许会衍生出很多贪嗔痴的业因果报的轮回故事,而在他的家乡,在他的母亲这里,却让年轻的图旦益西感受到信仰里散发的善良和慈悲,那种菩提之心让人敬仰。

  夏尔楚带着忧伤的声音,把大家的思绪带到了事发的中午……

  小小的村庄马莲滩沉浸在正午明耀的日光里,各家各户的人们正在慵懒地享受这一刻休闲的时光,忽然,村巷里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喧闹搅动得不再沉静,只见一个身穿藏袍的中年男子正在巷子里一边追赶着一头牦牛,一边喊人来帮忙,原来他家准备牵到外村卖掉的牦牛不知怎么没有拴好,竟然一路狂奔朝着附近的山上跑去。牦牛的主人跑来夏尔楚家里找人帮忙去围堵牦牛,没等夏尔楚答话,平日里就喜欢抓些山珍野兽什么的,杀死个小动物也仿佛家常便饭的东珠立即来了精神,即使夏尔楚总是教导东珠要慈悲不要乱杀生,但是东珠还是改变不了这样的本性,他听到牦牛主人说要去围堵牦牛,自告奋勇地说:“我去!我帮你抓去!”

  夏尔楚还没来得及阻拦,东珠就已经跑出家门,夏尔楚追到门口冲着东珠急匆匆的背影喊:“东珠啊,要注意安全啊!”

夏尔楚忧心忡忡地望着一路跑一路应声回答“没事儿!”的东珠,心里不知为什么有些不安。

  过了一个时辰,依然不见东珠他们的身影,夏尔楚有些坐立不安,不时地抬头向门口张望,手里拿着一串小佛珠,不由得默默地念叨起来。

  好像是冥冥之中的安排,夏尔楚的担心真的换回来一个让人伤心欲绝的坏消息,她没想到那一句“注意安全”和“没事儿”竟然是和东珠的永诀之辞……

  对待人生的无常,夏尔楚的内心是深有感触的,她更相信的是因果轮回的真实,可是就是有人不明白,导致悲剧一件又一件在人间上演,此刻夏尔楚的内心一定是汹涌翻腾的,这让图旦益西感受到了夏尔楚内心真切的痛,不仅仅是失去生命那么简单的痛,而是对人们的无明所导致的无知而造作不断的那种切腹之痛,那才是真正的痛!

  东珠平时就是一个喜欢打打杀杀的人,二十六岁的他杀死过太多的生命,因为这样,当那家牦牛为了逃脱被卖去屠宰的命运逃跑到山上的时候,牦牛的主人跑来让东珠帮忙,他二话没说就答应去围堵。

  夏尔楚对整个过程的叙述令年轻的图旦益西感叹因果真实不虚,他回想起夏尔楚叙述的整个过程,不免感慨,现实生活中无处不给自己开示,就是世事的无常,令图旦益西充分认识了“无常”。

  出事地点是距离村子不远的一个小山包,高度也不过几十米。当时牦牛的主人找到村子里年轻力壮的五个年轻人上山围堵牦牛,当五个人围着牦牛和它对峙的时候,悲惨的一幕发生了,只见牦牛发疯一般直接奔向东珠冲了过来,它用坚硬的牛角触向东珠的胸膛,将他挑起抛向了山下,还没等大家醒过神儿来,东珠已经滚下山崖。事情来得太突然了,还容不得人们反应,东珠的七尺身躯岂能抵挡得了壮如大象的牦牛那坚硬的牛角,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东珠忍受着的痛苦是多么的巨大,地狱的刑罚也不过就是人们的一种感召,那种痛苦和经书上描写的地狱有什么不同呢!

  其余几个人顾不得牦牛了,纷纷撒腿跑下山,只见东珠仰天躺在山脚下,周围的一大片青草被鲜血染红了,鲜血从胸口那个被牦牛角戳穿的洞里汩汩流出,再一摸人已经没了呼吸,生命已去,无法挽回了。

  牦牛主人以及几个年轻人哪里见过这样的惨状,他们派一个人跑回村子报信,其他的人抬着尸体艰难地往回走……

 “阿叔,阿叔!”慌慌张张的年轻人几乎是冲进了家门,“东珠他,他出事啦!”

  夏尔楚正在做活的手停到了半空,手里的盆”哐当”一声掉落在地上,“怎么回事?啊?”她变调诧异的声音不停地重复问着这样一句话,年轻人也语无伦次地叙述着经过,夏尔楚听到这样一个晴天霹雳的噩耗,泪水一下子泉涌般流出来,“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不是真的!”她有些语无伦次地念叨着,眼泪已经无法自持了,哪里还能走得动,她瘫坐在房间里。

  文贤尚也顾不上照顾妻子,发疯一般朝村口跑去,迎面看到远远地抬着东珠走向他的几个人,他也眼泪纵横,只感觉双腿像灌了铅一般沉重,自己如何走回家的无从知觉了。

  夏尔楚看到东珠被抬回来,踉跄着奔过去瘫坐在东珠尸体旁。一旁的文贤尚脸上也挂着泪珠,一个藏族汉子,活了大半辈子了,见过了众多生生死死,却还是无法承受这样与骨肉突然阴阳两隔的打击,可以说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图旦益西和老喇嘛听到这段发生在昨天的一幕幕故事,师徒俩表情凝重,双手合十,内心不停地诵念观音心咒。图旦益西走过去拉着夏尔楚的手,依旧年少的他手足无措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安慰悲伤的父母,这是他第一次直面死亡的景象。这事太突然了!他不忍去看东珠那张没有了生机的脸,只是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往日和东珠相处的情景不由得一一呈现在脑海里,他强忍住眼泪……

  按照藏传佛教的仪式,家人安葬了东珠,夏尔楚只有在心里默默地为儿子祷告,用一颗虔诚的佛教徒之心超度亡灵。

  围观的村民议论纷纷,乡里乡亲们纷纷前来慰问,有人说:“得让牦牛主人赔偿!若不是他,东珠不会死的。”

  有人说:“我们还是帮助完康家做好善后,其他的事以后再说吧。”

  一位邻居对夏尔楚说:“你不能就这样算了,一条人命啊,他们得负责,你得要命价。”

  夏尔楚默默听着,她疲惫的面庞显得异常平和淡然,已经看不出悲伤,她讷讷地却是坚决地回答:“我们藏民有一句谚语‘你生牦牛的气,但却去鞭打马’。我的儿子我了解,他生前造了太多杀业,这个结果是自然,我不能埋怨别人要赔偿,这是他自己因果报应,是他的命啊!”

  二叔扎西听了夏尔楚的话直叹气:“你可太傻了!为什么不要命价啊!那可是你花了二十六年心血养大的一条生命啊!”

  夏尔楚同样的话语却字字落在年轻的图旦益西喇嘛心里,产生了极大的震撼,他钦佩阿妈的慈悲和坚强,同时也对生命有所思考,他内心里觉得自己就是为了弄明白人生真相到人间修行和度化众生的。可是他内心所想从来没有和人说过,只有阿妈曾经告诉过自己让他一定要多做善事。

  佛说慈悲为怀,冤冤相报何时了呢?人们之所以面对纷争产生很多是非,就是在这样的大是大非面前按照世俗的认知来判断,因而在无始轮回里颠沛流离,只有断了因才不会有果。

  夏尔楚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她更是一个真正领悟了佛家思想的佛教徒,她的行为深深地震撼了每个村民的心,大家都被夏尔楚的善良和慈悲所感动,他们对佛法更加升起了坚定的信心。

  图旦益西听了阿妈的述说,表情凝重,他跟随老喇嘛先觉堪布走近东珠的遗体,心不由得砰砰狂跳起来,年轻的他虽然已经远离尘嚣,已经明了生死无常,但是面对亲人的突然故去,他依旧感到心痛,虽然从小他们兄弟之间秉性各异,鲜少交流,但是缘分的链绳依旧把他们牵系一处。

  他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只见院子当中躺着的三哥东珠,他的胸口有一个圆圆的碗口大的窟窿,血已经流尽,血色已经发黑了,他的脸色变成了青紫色,人早已断了气息。文贤尚夫妇二人跪坐在东珠身旁悄无声息,两眼有些肿胀,文贤尚看到离开家已经九年的南哲才让回来了,悲伤却压倒了喜悦,但是他的大手紧紧地抓住图旦益西。身披袈裟的图旦益西也不由自主地默默流下了泪,他俯下身,单膝跪在地上,双手摇着夏尔楚的胳膊问:“阿妈,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会是这样?”

  但见夏尔楚和文贤尚只是默默地守着他们的儿子,不语,没有哭天抢地的情景,只是任泪水无声地在他们布满细纹的脸上流淌,但是那种沉默更加让人感受到他们内心隐藏的巨大的悲伤,图旦益西感受到了他们面对脆弱的生命和无常时那种无奈和无助。

  老喇嘛先觉堪布冷静异常,招呼图旦益西配合他按照佛家的程序为亡者诵经超度。

  老喇嘛先觉堪布和图旦益西连续为亡者诵经超度三天,死者入殓后的49天内,老喇嘛先觉堪布回到寺院再带领众弟子一同继续为东珠做超度,直到他往生。

  不过,世间因果真实不虚,《地藏经》第四品中所讲的因果报应第一条就是:“若遇杀生者,说宿殃短命报。”老喇嘛先觉堪布对图旦益西说东珠的中阴身最后投胎到畜生道,转生为一匹马了。

 “这孩子杀业太重啦!实在是无奈,不过,下一世投生为马,也是他杀生的果报,马的寿命是很短的,最长也不过20年,一点点向上升吧。”老喇嘛先觉堪布说,“平日里,你要记得将所做功德回向给你的三哥,也好让他早日离苦得乐。”

  图旦益西表情凝重地深深点了点头……

  这一次经历让图旦益西对因果轮回的认识进一步落到了具体生活中,活生生的现实摆在面前,各自的因果不会因为任何外在的力量而改变,即便同样一位母亲所生,一个是杀业深重落得短命畜生报,另一位则是励精图治的出家僧人,而且,如果自己不幡然醒悟而精进修行,再得道的高僧面对这样深重的果报,也是无力回天的。就如一个人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或者十字路口,如有一个指示牌,那就方便多了,同样,拜师学佛观想,只是教会一个人在今世知道取舍,在中阴境中能够明确方向。

  老喇嘛先觉堪布告诉图旦益西,人离世后的49天之内是很容易超度的,否则,再漂泊下去,落到哪个恶道上,就很难超度了。图旦益西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这好比一个离家出走的孩子,在没有找到归宿之前,家人寻找到,很容易领回家与大家融洽相处一处,而如果中途这个孩子入了黑帮,或者贼窝,那么,当再找到他,就不再是原来那个孩子了,也就无法轻易地和家人回家了。更重要的是人无论信仰什么,只要是善的,也是容易接受超度的,否则,因为善根不具,无法听得进规劝指引,也就无法改变去向了。

  这个事件在图旦益西心里产生了极大的影响,最有力的证明一句俗话:“一母生九子九子皆不同”,同样的父母,同样的家庭环境,同样生长在高原这块清净的土地上,图旦益西与相差只有三岁的三哥东珠的差别如此之大,一个是连杀生的念头都不曾有,而且也无法遇到和实现那样的动机的机会,还出家当了喇嘛,成为三宝弟子;而另一个却是机缘成全了很多杀生的业障,

  年轻的生命也为之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佛的智慧是一种超越世俗的智慧,而不是世间的小聪明,这让图旦益西明白了因果是真实不虚的,表象的事件也是业因果报的一个爆发契机,而非真实的原因。佛理与现实相遇,理论更加照见现实,让图旦益西对佛法的理解更加具体,也更感叹释尊的大智慧何等的不可思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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