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扎的彩虹（4）
时间：2020-03-06 浏览：1045次
01│
终于，盼望已久的假期到来了！由于厌倦了上学读那些不感兴趣的书，南哲才让几乎是在期盼中度过了这个学期。假期刚开始，他就成了家里的“放羊倌”，每天代替夏尔楚去放羊，年少的南哲才让内心里是如此的欢喜，每一天，他都与大自然相伴，仿佛身心已经和造化融为一体了。
距离村子十几里的郊外，有一座几百米高的小山，虽然山不是很高，但是丛林茂密。山腰上有一大片草地，附近村落的藏民都喜欢在这里放牧，牛羊在草地上吃草，牧民们可以坐在半山坡上的树荫里，居高临下地看护着牛羊，有时候还是有忍不住引吭高歌的藏牧民，那歌声仿佛阳光透过茂密的松叶般，在山间回荡，洒在这片世外桃源般的山野，令人充满了发自内心的欢乐。雀鸟成群结队地欢叫着飞来飞去，应和着那样的天籁之音鸣唱舞蹈；偶有可爱的小兔子穿蹦跳跃，在林间警觉地匆匆而过，……在那样一个神经紧绷的年代，这里就宛如世外桃源，在少年的南哲才让的视野里亦如天堂般的令人充满欢喜。
南哲才让带着夏尔楚为他备好的糌粑，赶着羊群一清早就来到这里放牧了。每天放牧已经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也是他每天最开心的时刻，几乎一整天，他都怀着欢天喜地的心情在这里度过。羊儿自由自在地在林间草地上吃草，他则躺在草地上，或者闭目仰卧，任阳光恣意地照在身上，任风儿轻轻抚摸脸颊，或者静静地将目光追随着鸟儿的身影，倾听牠们啁啾鸣唱，此时此刻的他仿佛与自然合二为一，身心都融入太阳的光芒里。饿了啃一口阿妈亲手做的糌粑，渴了就跑到山泉边，捧一捧甘甜的清泉水畅饮，觉得自己如神仙一般自由自在……
当太阳的余晖披挂在山林，一抹红霞悄然隐现天边的时候，南哲才让清点好羊只数量，然后一路吆喝着赶着羊群回家了。蜿蜒的山路在脚下绵延，一路上，他放开喉咙唱着从阿妈阿爸那里照葫芦画瓢学来的民歌，稚嫩的声音已经隐约透着藏族汉子特有的豪气了。辛苦地放了一天羊，他心里思念的是阿妈做的热腾腾的晚饭，虽然简单，但是温暖无比。想着、想着，他的脚步不由得加快，羊儿也在他的驱赶下步履快捷起来，一路小跑着，哦！他看见了不远的小村落，看见村落的上空冉冉升腾起来的炊烟……
南哲才让是一个做事认真的孩子，跨进家门的第一件事是把羊圈进了栏里，检查好圈门是否关得严实，然后才匆匆走近屋子。今天还没等他进门，就听见屋子里传来阵阵欢快的喧哗声，好奇的他迫不及待地紧走几步，只看见家里来了几个背着枪的军人，见小南哲才让走进门，有人就招呼说：“南哲，你回来啦！辛苦啦！快快过来，让叔叔看看！”
南哲才让这才看见，那几个陌生人里的熟悉的面孔，那是他的叔叔扎西，一个英姿飒爽的军人，他们各个穿着草绿色的军装，戴着军帽，帽子正中有一颗红色的五角星，领子上有红色的领章。原来是扎西带着几个战友公出回到家乡，顺便回来看望文贤尚夫妇俩，他们正在热烈地讨论着明天要去山上打猎的事情。
南哲才让远远地向大家鞠躬行过礼，扎西笑盈盈地热情地招呼他过去。他们席地围坐在藏式地桌旁，正在大碗喝着青稞酒，粗糙的矮木桌子上还摆着诱人的烤肉，那是素日少见的肉腥，那酥油茶碗里剩下点点茶液，还散发着香气。
南哲才让肚子里的馋虫不由得被勾出来了，因为放了一天羊，仅仅几块糌粑充饥，他早已经感到肚子里空空的了，所以真的好想马上吃到嘴里啊！
仿佛有心灵感应一般，夏尔楚招呼小南哲到厨房，她手里提着茶壶，一边笑着，一边为南哲倒了一碗酥油茶，还给他拿了一小块烤肉，小南哲喝着阿妈做的酥油茶，他将香喷喷的烤肉一丝一丝撕成条条放进嘴里，细细地品味，因为素日即使是过年都很少吃到肉的，这次如果不是扎西叔叔带来了些肉，他们还不知要什么时候才会吃到，这么多好吃的，南哲才让心里那种幸福感就无以言表了。
扎西这次回来是顺路到家里看看，还兴致勃勃地说明天去山上打猎，他问文贤尚山上哪里有鸟儿，文贤尚自信满满地回答说：“这个我是外行，不过，我们家南哲每天都在山上放羊，他最了解山上哪里有鸟了。”
说着他拖着长音大声喊着儿子：“南哲！”
“哎，阿爸。”南哲应声答应着。
“你进来！”文贤尚喊道。在藏区，藏民的习俗很守规矩，家里来客人，即使是亲戚来了，小孩子都是不能同桌吃饭的。所以，小南哲得守规矩。不过，文贤尚的喊声，让南哲应声而至。
“南哲，你每天都去放羊，山上有鸟吗？”文贤尚问，扎西和几个兵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南哲。
南哲才让听了，拍着胸脯自信满满地回答说：“嗯！山上的鸟多着呢！我知道哪里有，明天我带你们去！”
文贤尚示意儿子出去，就继续和大家喝酒。
他给几个人的小木碗再一次斟满酒，唱起了酒歌:
“今天是个吉祥的日子
我们相聚在一起
请举起酒杯
喝下甘甜的美酒
大家跳起来唱起来
祝福各位朋友扎西德勒
扎西德勒”
唱完之后，文贤尚用无明指挑起木碗里的酒朝天上弹了弹，又挑了酒向地上弹了弹，这也是藏民历来的习俗，意味着敬佛法僧，敬天龙八部，敬天上的日月，地上的花草，最后他举起碗敬坐在右手边扎西以及那几个战士。
“好啊！”扎西和战友们听了也都很高兴，他们更加起劲地喝起酒来。藏谚有云“山羊见柳，藏民见酒。”也就是说，藏族人喜爱喝酒是出于天性，酒过三巡，喝到兴头儿，扎西也唱起歌来。
歌助着酒兴，酒乘着歌儿，越喝越兴致高昂。文贤尚和大家竟不由自主地手舞足蹈跳起锅庄来……
酥油灯的火苗映红了每个人的脸庞，加上酒的力量，每个人仿佛化了妆容一般，显得精神焕发，尤其美丽的夏尔楚更是拥有着藏族女人那种独特的妩媚。
房间里散浮着青稞酒的醇厚的香气，同时，这小小的空间也被那欢歌笑语填满了。虽然文贤尚家并不富裕，但是夫妻之间简单快乐的日子让南哲才让从小就感受到一种幸福和满足。
小南哲才让就这样吃饱喝足坐那里拄着下巴，红扑扑的笑脸绽放着真挚的笑容，远远地看着他们在那里跳舞……
02│
第二天一早南哲才让就匆匆爬起来，扎西和他的战友们也兴奋地早起了，他们一边整装待发，一边七嘴八舌地绘制着今天的蓝图。夏尔楚端着盛着糌粑的盆走过来对文贤尚说：“你们带些糌粑吧，饿了也好填补下肚子。”
扎西不以为然地信心满满地拍着胸脯说：“根本不需要带吃的！山上那么多鸟儿，凭借我们这些神枪手，您就等着吃我们打回来的鸟肉，中午吃上好的野味吧！”
夏尔楚听着也不由地笑了……
“天气真的好啊！”扎西抬头望着远处的茂密的山林，心情异常高兴。
蓝蓝的天空，有朵朵白云，如一只只雪白的羊儿，阳光明媚，和风吹拂，清新的空气里散发着芳草馨香。南哲才让像往日一样，依旧带着夏尔楚为他准备好的糌粑出发了，一路上，他尽量解答着大家对山里所有的问题向山上进发，沿着山间小路，闻着芳草的随风飘拂的清香，听着羊儿“咩咩”的欢叫，如同它们心有灵犀地也感受到了一行人的欢乐一般。
当到达了南哲才让经常放羊的小山坡时，他停下脚步胸有成竹地对扎西说：“就这里吧，叔，这里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成群结队的鸟儿，你们一定会大有收获的！”
他的话音刚落，扎西就分派他的战友们各自散开，埋伏在周围，等待狩猎的大好时机。而南哲才让找到距离不远的地方，将羊儿们赶到附近的草地上吃草，他则坐在树下闭目养神，可是他心里觉得很别扭，感觉今天和以往的每一天都不同，他的心思已经无法集中，无法像往常一样与自然合二为一了。
好久过去了，山里依旧一片寂静，连一声枪响都没有听到，“看来叔叔们到现在也没有放一枪，一只鸟也没打到呢。”他这样想着，也好生奇怪：“本来每天都有看见成群结队的鸟儿在这里觅食呀，现在都快接近中午了，怎么连一根鸟毛都没见到呢？”正在疑惑之际，只见一脸倦色的叔叔沿着蜿蜒的小路跑过来，气喘吁吁的问：“南哲大侄儿，你不是说这里鸟儿成群结队吗？怎么现在还没看见一只呀？”
南哲才让皱了皱眉头，左手摸了摸脑袋，百思不得其解，无奈地答道：“不对呀，每天我都看到鸟儿的，今天真是奇怪了！”
那几个战友们也陆续赶来，他们嘟嚷说：“肚子饿的已经‘咕咕’叫了！这都一上午了，怎么连丝鸟毛都不见呢？”大家的兴致陡然下落，就如战败的士兵，各个灰心丧气，没有继续下去的斗志了。
扎西拍了一下小南哲才让的头，半开玩笑地嗔道：“你这小子，怎么骗我们呢？”
“冤枉啊！我没有骗人！”南哲才让睁大眼睛认真地为自己辩解道，他望着扎西们失望的背影消失在山路的尽头，心里真的觉得有些迷惑了，竟然也略带一丝歉意。
此刻，他的肚子也开始“咕咕”叫起来，就势坐在树荫下，从口袋里掏出夏尔楚为他准备的糌粑开始大吃起来，一边吃一边还在想今天这奇怪的事情。正想着，眼前飞过一只雪鸡，不一会功夫各种鸟儿越来越多，他又像往常一样听到了鸟儿们欢快的叫声了。
南哲才让此刻竟然有种释然的感觉，望着牠们笑了，心里想：“鸟儿啊！鸟儿啊！我也不希望你们成为枪下的亡灵啊，难道你们心有灵犀吗？”
虽然南哲才让很无奈，但是真心高兴，因为他内心里是不希望扎西叔叔们把这些活生生的生灵杀掉变成美味的，难道冥冥之中鸟儿和自己
有感应？他内疚的心理没多久就化作了欢喜。山里又恢复了往日的情形，这看似依旧是一个与往常一样美好的日子，让南哲才让如沐浴在和睦安详的吉祥之光里！
普通人在四季的轮回中每天都在上演相似的日子，历史的轮回虽然同样周而复始地变幻。然而，这貌似平静的下面却如一条宽广而平静的大河，默默之中在深处汇聚着不平静的暗河，终有一天，如惊雷般的巨浪划破那貌似的平静，带给人们震撼。
03│
1976年，在中国的大地上，震惊世界的大事件实在太多。陆续有老一辈领导人周恩来，朱德和毛泽东的逝世，伴随有唐山大地震，一夜之间唐山夷为废墟。人们都私下议论说只有大人物逝世才会地动山摇啊！提起唐山大地震，的确是一个史无前例的灾难，那二十几万亡灵进入中阴境界（藏传佛教里指人死后到投生前那一阶段的存在状态）的时候，遥相呼应地，这块多灾多难的土地上也同时在酝酿着一场更大的“地震”……
多少年之后，当历史昭然公示于大众，人们才后知后觉地感叹着，在普通人毫无知觉的貌似平静的日子里，原来每一天还发生着如此这般不寻常的事件，当这些因缘孕育到一定时机，就如种子有了充分的光照、充足的水分、适合的温度而发芽、开花，继而结果。因果演绎里，历史就这般走到了一个结点。
南哲才让的思维跨越了前尘后世，藏历火龙年秋天，也即1976年10月6日，这个对于普通大众并没有区别的日子，当江青交出那把权利的钥匙的时候，是对一个灾难的锁禁，亦是开启了一个大不同的未来之门。生活，在人们不知不觉中，逐渐发生着变化……
1978年藏历土马年的冬天，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了，这是粉碎”四人帮”之后召开的一次具有历史转折意义的大会。虽然对于大多数老百姓而言并不关心政治，但是政治却与人们的物质和精神生活息息相关。宗教政策也是在这次大会之后开始有放松的迹象。
那一天
我闭目在经殿的香雾中
蓦然听见
你诵经的真言
那一月
我摇动所有的经筒
不为超度
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
我磕长头在山路
不为觐见
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
我转山转水转佛塔
不为轮回
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仓央嘉措
多年之后，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诗歌在民间广为流传，更多的人所理解其含义是一位年轻人对爱情的向往，不会去体会在这些字面背后隐含的密意。如果从对佛法的追求与学习的角度，何尝不需要类似追求一位情人那样的执着，而且还要超越于世间的追求所附加的任何条件，需要一个人的永远不变持之以恒的信念所支撑呢？从这个意义讲，多年以后的南哲才让对仓央嘉措的所谓的“情诗”有另一个层面的理解。
对于南哲才让而言，他何尝不是为了那一年、那一日、那一刻而来呢？
那一年，南哲才让十一岁，在大人们的交谈中，他又逐渐地听到了佛的字眼，听说可能要放宽宗教政策，恢复信仰自由了。不知为何，他内心感到莫名的欢喜和向往。
那一日，南哲才让听说刚刚恢复不久的甘禅寺要请来大活佛为大家讲经说法做灌顶，心里就暗自惦记起来。和往常一样，他虽然人来到学校，心却早已经飞到了甘禅寺……
那一刻，南哲才让默默叫来要好的同学，一起偷偷地溜出了学校……
思维的跳跃，跨越了时空，这一路上的回忆就如那蜿蜒的山路一般曲折绵长，令南哲才让又一次穿越那年那月的沧桑。
南哲才让在阿妈的陪送下，正在接近少年心中那个心驰神往的圣地，他的思维也如那山路蜿蜒，仿佛匍匐在朝拜的路上，而往事又如那小路两侧的密林上的树叶一样无法一一细数。行走于神山那崎岖的盘山路上，忘记了旅途劳累，无视流出的汗水，远远眺去，那寺院的庭院静静地安住于山坡之上，他用手臂轻抚了面颊，眼睛里熠熠泛起一丝笑意。
“阿妈！您看！”小南哲喜悦之情漫上面庞，他无法掩饰少年的烂漫情怀，兴奋地雀跃，用手指着前方的半山坳给夏尔楚看。
夏尔楚循着指引望去，一边用手拢了拢头发，那鬓旁的发丝，让汗水包裹着一缕一缕地散落着，贴在了面庞，她笑着，此刻的她宛如度母一般美丽。
甘冲寺，就在那里，与神山相依，以彩虹为簪，以云雾为氅，似乎盛装欢迎南哲才让的到来……
关于青海互助县甘冲寺，有着古老的传说，相传该寺原藏有藏文手抄本一册，毁于1958年。该书称元末明初，今巴扎乡拉华台村有一座宏大雄伟的寺院，其大雄宝殿高达九层，用青砖、石条和木材等建成。那时僧人达数千人，活佛一位。寺前有大小两湖，青蓝色的湖水清澈见底，更衬托出佛教圣地的殊胜吉祥。
明末清初，拉华台寺因火灾而被焚毁，当时寺院周围农户不多，后来外来人越来越多，开荒种地，寺址也看不出来了，女人在湖边洗衣服，湖水也逐渐干枯了。该书还记载说：寺院被焚后，那位活佛圆寂时发愿：“我来世还要建我的寺院，但不在这里，我已考察寺院后北山中有块地方，那里很好，虽然地方不大，但那是神龙腾飞处，能在那里建寺院则功德圆满了。”
后来在民国九年（公元1921年），现在的甘冲寺出现，第五世麻仓活佛创建了今天的甘冲寺。
